“我最讨厌吃饺子，有腥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唐家的客厅里，大概是他膝盖砸到地上的声音太响，求人的态度太过卑微，唐小龙在他的哀求声中逐渐散了火气。而且，他们报警主要就是为了吓唬吓唬高启强。街里街坊的住着，都认识二三十年了，平时打打闹闹也就算了，哪怕让高启强蹲个十天半月的拘留所在他们旧厂街也不算事，但他们要真害得高启强进去蹲了十年，那他们兄弟两个不得让人戳烂脊梁骨啊。

        安欣见不得他手铐。不是五十岁时被养女当众举报的他，还是三十六岁时被李响当众羞辱的他，不他多么罪有应得，罪该万死，只要他惊惶无措地出眼泪，那双铐在他手腕上的银铐，就会立刻将安欣拉扯回千禧年，让那个鼻孔里的卫生纸被血浸透的倒霉鱼贩，再一次出现在安警官眼前。

        高启强垂下，将痛的鼻梁埋进自己鱼腥味重的夹克里，彷徨地磨蹭着自己粝的血指，睫抽搐般扇动了几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诶，急什么呢。”青年不紧不慢开了口，又撑起没什么气力的上眼，剐了唐小龙一眼。“你想告就告，想撤就撤，你以为公安局是你家开的吗？唐小龙，你懂不懂法呀，浪费警力，报假警，这是扰乱公共秩序，也要被关进拘留所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安欣是第一个试图救他的人，被两家长辈呵护着长大的菜鸟警察那时还没见过太多丑恶，居然胆大到敢向在污水河里挣扎的他伸出带着温度的手。他贪婪地吞食着对方上的阳光气味，小警察运气好差，他哪里值得拯救，他是一只早已溺亡的水鬼，安欣没法托他上岸，反而会被他拖到暗无天日的阴沟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对，我哥不是那意思，咱都自己人，自己人啊。”

说自己年轻时太混，看他又老实又没人罩着才一直欺负他，要不是后来他遇上了——

        唐小龙梗着脖子冲安欣吼，李响在听了安欣的耳语后走到他旁边，略显不自然地低声说了句什么。大概，是在介绍安欣的世背景。果不其然，和上辈子一样，唐家兄弟，很没骨气地立怂了。

        2000年没能帮高启强打开的手铐，安警官在2006年打开了第一次，又在2021年，打开了最后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我不那么多，我自己报的警，我凭什么不能撤，啊？那，那小警察，你少拿鸡当令箭，公安局不是我家开的，那也不是你家开的啊，你凭什么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嘿你小子，我才反应过来，咱俩明明是平级啊，你怎么还支派起我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算了，也不是什么大事，这事，我就不计较了。阿强，你记住，这也就是大过年的，我给你留点面子，要不然，你把跪断了都没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唐小龙及时闭了嘴，没把那个名字说出来。也没必要说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用了。”安欣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哪怕他们一同回到了一切未曾发生的时候，也是一样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再说，高启强蹲大牢去了，他们可就再也喝不到炖得那么鲜美的鱼汤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谁不知呢。是安欣。他遇上了安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警官，我不告了，我们从小就认识，就朋友之间闹着玩呢。不好意思啊，让你们白跑一趟。小虎，进屋，把我放柜子上那条烟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安欣坐在后座，看着好友尚且没有摔得血

        好可爱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次的剧集重播出了放送事故，安欣的口味变了，格变了，为人世的态度也变了。向来习惯在两人搭档出警时扮演那个黑脸恶警形象的李响不大适应，想不通安欣明明在上楼之前还跟个探探脑的小猴似的，怎么一推开门就换了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老干面孔，老气横秋忒有威严，让他不自觉地跟着安欣的指示走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幼稚。好小心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安欣有时也是很坏的，明明早就不再爱他，却会偶尔给他一点希望，一点错觉。比如，给他儿子献血，救了他女儿的命，在逮捕他时，不让人给他手铐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也是他最后一次，误以为安欣还爱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响手肘抵着方向盘，手撑着脸，不满地咕哝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铐子，能不能松一下，太紧了。小鱼贩怯生生问。

        唐小龙弓下腰，赔着笑，给安欣递了支烟。“不好意思啊，安警官，我刚刚不是冲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些年，他看着安欣一点一点变得发斑白，腰背佝偻，就像是一株长久接不到阳光的植物，蔫发黄，了无生机。他托张彪偷偷往安欣办公室的抽屉里放过一些效果很好的保养品，隔天那些礼物就原封不动出现在了他家门口。哦，也不算原封不动，包装倒是拆开过，说明书的疗效分，关于阳痿的那一段被黑笔用力划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2021年的安欣，当然不会爱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唐小龙糊地嘟囔了几句，握着感激涕零的高启强的柔手臂把他拉了起来，然后，才转向了那个一进门就散发着晨雾般的冷气息的青年。

        唐小虎这小子看着傻愣，其实比他哥有眼力见，还指着厨房，热情地邀请，“这大过年的，你们跑这一趟也不容易，要不然，两位警官留下来吃个饭吧，阿强会饭，他煮的饺子还是好吃的。”